陳世旭
不止一次到過肇慶,也就不止一次觀賞端硯。
今天的肇慶市包括了古端州。端硯是端州特產(chǎn),於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。與甘肅洮硯、安徽歙硯、山西澄泥硯齊名。而四大名硯中,以端硯最為稱著。行家說,端硯石質(zhì)堅實、潤滑、細膩、嬌嫩,研墨不滯,發(fā)墨快,研出的墨汁細滑,書寫流暢不損毫,字跡顏色經(jīng)久不變。好的端硯,無論酷暑還是嚴冬,用手按硯心,硯心湛藍墨綠,水氣久久不干,所以有「呵氣研墨」的說法。優(yōu)良的石質(zhì)和天然的花紋讓歷代無數(shù)文人陶醉以至癡迷。
而今在肇慶,端硯已經(jīng)成為一種規(guī)模產(chǎn)業(yè),各種形制的端硯,爭奇鬥豔,琳瑯滿目。大者如臥牛,堆山疊嶺,曲徑通幽;小者置掌中,花鳥蟲魚,纖毫畢現(xiàn)。端硯最大的價值,恐怕是一種供觀賞的工藝了。
而我最大的見識,是很意外地在這裏「遇見」了古今赫赫有名的包公。我的歷史知識很有限。小時候家裏附近有個戲院,我趴在門縫看過戲臺上的「包公」「打龍袍」、「鍘駙馬」,不知道他老人家到過大老遠的嶺南,更不知道他還跟端硯有過瓜葛。
早期的端硯純粹是書寫工具,粗陋簡樸,沒有任何圖案花紋裝飾,「天下無貴賤通用之」(唐李肇《唐國史補》)。後來武則天把刻有圖紋的端硯賜給名臣狄仁傑。狄仁傑聽說采硯石工很不容易,奏請武則天下旨減少貢品的數(shù)目。
然而,把端硯作為貢品,並從中謀取私利,已經(jīng)成為一種流弊。狄仁傑身後三百四十一年,調(diào)任端州知府的包拯發(fā)現(xiàn),他之前的知府們趁著進貢的機會大都斂取貢數(shù)幾十倍的硯臺,私下巴結(jié)當(dāng)朝權(quán)貴。包拯於是下令,只能按貢品的規(guī)定數(shù)量生產(chǎn)端硯,州縣官員一律不準私自加碼,違者重罰。並且明確表態(tài),自己作為州府首官,決不要一塊端硯,任滿離去時果然「不持一硯歸」。1973年,包拯故里清理包氏墓塋時,在包拯及其子孫墓中僅發(fā)現(xiàn)一方普通硯臺而無端硯,成為歷史記載的證據(jù)。
在包拯的奏議集中,有一首他知端州時書寫在牆壁上的言志詩《書端州郡齋壁》:
清心為治本,
直道是身謀,
秀干終成棟,
精鋼不作鈎,
倉充鼠雀喜,
草盡狐兔悉。
史冊有遺訓(xùn),
無貽來者羞。
我的前輩同鄉(xiāng)、北宋文壇領(lǐng)袖歐陽修對包拯的文采不以為然:「拯性好剛,天姿峭直,然素少學(xué)問……」,但在這首詩中,包拯濟世匡危的志向和為官準則是很鮮明的。史載他性情嚴峻剛正,跟人交往不隨意附和,不以巧言令色取悅?cè)耍匠]有私人信件,連朋友、親戚都斷絕來往。雖然地位高貴,穿的衣服、用的器物、吃的飲食跟當(dāng)百姓時一樣。他力申「廉者,民之表也;貪者,民之賊也」,「有凜然不可奪之節(jié)」,眼裏不揉沙子,「有所關(guān)白,喜面折辱人」,幾乎有些不近人情。然而,這也正是他與庸官根本不同的地方。不僅如此,他還訂立《家訓(xùn)》:
後世子孫仕安者有犯贓濫者,不得放歸本家;亡歿之後,不得葬於大塋之中。不從吾者,非吾子孫。仰珙刊石,豎於堂層?xùn)|壁,以詔後世。
千百年來,作為歷史名臣,清官代表,包拯之名成為清廉的象徵,在社會享有盛譽。人們廣泛傳誦他的事跡,並加以理想化和藝術(shù)化,衍生出許多軼聞傳說。南宋時就有了以包拯為主題的故事和戲曲,元雜劇中更有大量的包公戲。因為以龍圖閣直學(xué)士職名任權(quán)知開封府,世稱包龍圖,有小說《三俠五義》(評書《龍圖公案》)流行,遂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。一個「青天大老爺」為民除害、不畏強權(quán)的各種故事驚心動魄、扣人心弦。民間將他奉為神明,認為他是奎星轉(zhuǎn)世,「包青天」形象深入人心,歷久彌新。
就包拯本人而言,他的為人為官是成功的。但對於由端硯而生的流弊,卻似乎不見匡正之效。在他離端州任幾十年後,蘇軾途經(jīng)端州,看到的采硯場面依舊十分壯觀:石工「千夫挽綆,百夫運斤。篝火下縋,以出斯珍」。
端硯作為貢品的歷史,在八百多年後,洋務(wù)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刻石告示,才宣布結(jié)束。
古人讚賞硯臺,有「玉德金聲」之說。包公與端硯的故事,在端州、在歷史留下了人格的玉德金聲。我不是史學(xué)家,沒有能力談?wù)摎v史人物之於歷史和現(xiàn)實的意義,僅就個人修為而論,我以為包公的清正嚴明無論如何總比相反的品格好。唯願這樣的品格不僅僅只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傳說,而是生活中普遍的常態(tài)。
2022,5,25定稿於廣州